
1984年的風(fēng),裹著磚石灰土的氣息,吹拂了整個村莊。那座正在建起的戲臺,是全村人踮腳盼望的大事。碩大的水泥樓板還帶著潮氣,成堆的磚瓦石塊堆在一起,被我們這群孩童視為天然的樂園。那時(shí),我才五歲,跟著伙伴們在建材堆里爬上爬下,躲貓貓時(shí)把自己埋進(jìn)稻草堆,過家家時(shí)就用碎磚當(dāng)碗碟,連夢里都在盼著戲臺快點(diǎn)建起來,好讓鑼鼓聲敲醒日子里的平淡。戲臺建好后,巍峨雄壯,成為村里的地標(biāo)性建筑。時(shí)逢農(nóng)歷五月十三過廟會,天還沒亮,戲場里就響起了搬動板凳的聲響。有人拖著長條凳,有人搬著小馬扎,還有人壘起三塊青磚當(dāng)座位,自發(fā)地排出整整齊齊的觀眾席,像給戲臺圍了圈暖烘烘的圍巾。我和二毛攥著媽媽給的零花錢,早早就到戲場遛了一圈又一圈,鼻尖先于耳朵捕捉到崞陽炸麻葉的香。金黃的麻葉在油鍋里翻卷,酥脆的聲響混著油香飄得老遠(yuǎn),饞得我們直咽口水。收到看戲口信的親戚們從鄰村趕來,手里串著麻葉當(dāng)伴手禮,進(jìn)門就被大燴菜、剛出鍋的包子騰騰的熱氣裹住身體,媽媽一邊招呼著“多住幾天”,一邊給我塞碗涼粉皮,酸辣涼爽滑嫩的滋味,是廟會獨(dú)有的鮮香。晚上和親戚們擠在門板臨時(shí)搭建的床上嘰嘰喳喳聊到半夜,日子是那么的熱氣騰騰!暮色一沉,鑼鼓銅器聲準(zhǔn)時(shí)炸響,像撒了把火星子,瞬間點(diǎn)燃了戲場。全家老少踩著聲響往戲場趕,黑壓壓的人群把戲臺圍得水泄不通,賣花頭繩的、爆玉米花的小攤前擠滿了孩子。我和二毛最是忙活,一會兒溜到后臺看演員化妝,花旦們滿頭珠翠在燈光下閃閃亮亮,描蛾眉、貼花黃、點(diǎn)朱唇的手輕輕巧巧,那身繡著金線的行頭,讓我恨不能鉆進(jìn)鏡子里替她們穿上;一會兒又蹲到戲臺角,看老生甩著水袖唱得字正腔圓,看武生翻著筋斗落地?zé)o聲,文場的胡琴拉得人心里發(fā)顫。臺下的大人們看得入迷,年輕的姑娘小伙在暗處遞著眼色,夜色把悄悄話裹得嚴(yán)嚴(yán)實(shí)實(shí),說不定哪段緣分,就從這戲臺下的眼波流轉(zhuǎn)里生了根。老姨姨帶著比我大三歲的小姨姨來家里做客看戲,我樂開了花。對于小姨姨來說可能是童年的一場“心有余悸”,因?yàn)樗恋男〖t皮鞋被我霸占在腳上,任她哭得悲悲戚戚,任大人們怎么哄,我就打定一個主意——不脫!我太喜歡這雙紅皮鞋了,穿在腳上真神氣!看她哭得那么嘰嘰歪歪,我心里還很想不明白,比我大三歲是大孩子了哭啥?吃完飯,小姨姨逮著機(jī)會搶回皮鞋套在腳上,拉著老姨姨說啥也不看戲了,鬧著回家去了。戲班的演員們吃派飯,是我最盼望的差事。媽媽把飯菜擺得滿滿一桌,我就揣著滿心好奇,一路小跑去戲臺的后臺叫“戲伢”。看著卸了妝的演員們和尋常人一樣吃飯,我總?cè)滩蛔《⒅齻兊拿佳劭矗倥芑貞蚺_前琢磨:剛剛唱青衣的,是不是就是那個笑起來有酒窩的姐姐?媽媽總說我小時(shí)候活潑,愛湊熱熱鬧鬧的場,可她不知道,我湊的不是熱鬧,是戲里戲外那些亮晶晶的時(shí)光。后來有個豫劇團(tuán)來村里,唱的是《風(fēng)雨行宮》。聽?wèi)T了晉劇的婉轉(zhuǎn),第一次聽豫劇的鏗鏘,竟覺得每個字都砸在心上。
“十六年未曾見過嬌兒面,十六年無知無覺人世間。十六年秋雨摧花花失艷,十六年青絲染霜兩鬢斑。十六年淚水藏心心泉滿,十六年身陷苦海海無邊。花失艷,兩鬢斑,心泉滿,海無邊。我好難等,好難盼,凄凄慘慘,哀哀怨怨,好難過的,好難過的十六年哪!”
漢家女子的悲戚,被演員唱得如訴如泣,十六年的瘋癲與思念,隨著唱腔纏纏繞繞。臺下靜得能聽見眼淚掉在衣襟上的聲響,連平時(shí)愛打鬧的孩子都忘了吵,只盯著戲臺看??此偗偘d癲尋孩子,看她見了孩子又裝瘋,看鳳冠霞帔擺在面前,卻只能轉(zhuǎn)身隱入民間。那時(shí)候不懂什么叫“皇家規(guī)制”,什么叫“身不由己”,只覺得心里堵得慌,跟著臺下的大人偷偷抹眼淚。
如今再回村,戲臺早已沒了當(dāng)年的精氣神。水泥墻面裂了縫,鮮紅的“人民舞臺”四個大字也黯淡無色,昔日的樂園早已成了夏日圈羊、秋冬儲糧的荒涼之地。智能手機(jī)亮著的光,代替了戲臺的燈火;指尖劃過屏幕的聲響,蓋過了鑼鼓胡琴。就算一家人聚在一起,也是各自低頭刷著手機(jī),連話都少了。再也沒有人早早去戲場占座,再也沒有炸麻葉的香飄滿村,再也沒有孩子追著“戲伢”跑,再也沒有誰會為一雙紅皮鞋哭紅眼睛。
風(fēng)掠過戲臺空蕩蕩的臺面,好像還能聽見當(dāng)年的唱腔,聽見孩子們的笑,聽見大人們的招呼聲。那些藏在戲臺角落里的時(shí)光,像現(xiàn)炸的麻葉,脆生生的,咬一口全是香。只是如今再想尋那樣的香,只能在記憶里,在鑼鼓聲里,在珠翠光影里,在那些年五月十三的熱鬧里,在我們再也回不去的舊時(shí)光里。(楊柳燕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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